2010年上海世博会“日本周”期间,黄浦江里驶入了一艘按照1300年前的样式1:1定制的遣唐使船。不过这艘船并没有像当年那样,从日本花了好几个月才划到中国,而是象征性地在日本近海划了一阵子,然后坐上大型运输船,快抵黄浦江口才又放到海里划进来,最后在世博码头举行了庄严的“抵达中国”仪式。
这些“现代遣唐使”的前辈可没有如此轻松。那时的遣唐使要冒九死一生的风险才能到达遥远的长安。当时的日本不仅造船技术差,航海知识也很匮乏。264年间,日本共派出19次遣唐使,除去未成行的3次,真正意义上派出遣唐使16次,大多历经重重波折,献出生命的多达千人。派出的48艘船只,沉入海底者12艘以上。
当时唐朝已拥有了水密隔舱和钉接榫合法技术,日本的造船工艺相形见绌,遣唐使乘坐的都是结构堪忧的小船。据明代胡宗宪《筹海图编》记录,“倭船”铆接不用铁钉而用铁片,接缝不用麻筋桐油而只用短水草来填塞,易漏、易裂、易断;船底是平的,不利于破浪前进;船帆悬于桅杆正中心处,只适于顺风,遇到逆风就需要把桅杆放倒,靠手划橹前进。明代的日本船只尚落后如此,唐代可想而知。
唐代遣唐使船在狂风恶浪中非常容易破损,动不动就“中断,舳舻各分”“打破左右棚根”,或是“舵折棚落”“船将中绝,迁走舳舻”。
设想一下:如果出国留学要坐这种小破船,还有25%的概率沉船,你还会去吗?在这种情况下,当年日本青年想要搭乘遣唐使船到大唐学习的热情依然高涨,而且入选条件十分严苛。只有才貌兼备的世家子弟,才能作为日本的代表,被“公派”到大唐学习。
其他随船人员也都各怀绝技,比如最杰出的围棋高手、琵琶演奏家、手工艺匠人、翻译、医师、画师等,以充作日本的“门面”。总之,遣唐使团集中了当时日本在外交、学术、科技、工艺、音乐、美术、航海等方面最优秀的人才。
看起来这些人在本国日子过得很不错,前途光明,为何冒着葬身鱼腹的危险,也要前仆后继地前往长安呢?就让我们跟随第九次日本遣唐使团的足迹去看一看。
唐开元五年(717),19岁的井真成从大阪的难波津港登上了遣唐使船,与另外的3条船一起驶向了大唐的方向。井真成的姓氏“井”被认为来自“葛井”或“井上”,是居住在现在大阪藤井寺市的豪门。这批船上的557人中还有另外两位留学生,与井真成同岁的阿倍仲麻吕和长他们3岁的吉备真备,以及一位叫玄昉的“留学僧”。
在海上漂泊了7个月后,他们终于抵达了欧亚大陆上的梦幻之都、当之无愧的世界中心——长安。踏上155米宽的朱雀大街那一刻,井真成被眼前的这座如棋盘一般整齐的大城震惊了。
唐长安城长约9.7公里,宽约8.6公里,总面积约87平方公里,是同期阿拉伯帝国首都巴格达的六倍,东罗马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的七倍,人口百万。
从朝鲜半岛到罗马,前来长安的人遍及世界各地。各国使臣、商人、僧侣,以及像井真成一样的留学生们,都从长安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走过。
长安的东、西市,不仅各方商旅云集,还荟萃了天下奇珍异货。学习之余,井真成完全可以先在西市的胡姬酒肆来杯葡萄酒,再到东市酒楼尝一尝将鱼切薄片生吃的新奇菜肴,顺便再帮玄昉买一本雕版印刷的佛经。
你以为至此长安的魅力已经尽数体现了吗?对遣唐使团来说,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。开放的大唐不仅为日本留学生提供饮食起居,而且发放数额不菲的奖学金。
唐王朝将日本人带来的礼物称为“方物”,并报之以大方的赏赐。从日本正仓院现存的宝物,我们可以见识到唐朝慷慨的气度。一些大唐工匠也受朝廷的派遣,随返回日本的遣唐使船到日本帮助他们营建庙宇宫室。
长安既有恢宏华丽的气势,更有海纳百川的气度。大唐王朝对各地前来长安的人,文用其才,武用其能。外国人可以在此长期居留、观摩学习,甚至通过考试成为“公务员”。
长安也以宽广的胸怀热情迎接井真成等不远千里而来的留学生。朝廷派四门助教赵玄默亲自到鸿胪寺教他们。其中,出身奈良名门的阿倍仲麻吕成绩突出,被破格录取进入太学读书,勤学数年之后参加科举考试,一举中第成为进士。
唐代科举考试难度很高,有“三十老明经,五十少进士”的说法,即50岁考中进士已经算是年轻的了。作为遣唐使制度两百多年间唯一考中唐朝进士的日本人,阿倍仲麻吕确实才学出众。
按照惯例,遣唐使学习一段时间后可归国,或随下一次遣唐使团回国。可是因为仰慕中国文化,阿倍仲麻吕不肯离去,他改名朝衡,又名晁衡,留在了大唐。他仕途顺利,作为高级官员活跃于大唐朝廷,从最初整理校对书籍到陪伴玄宗第十二子仪王李璲读书,后升至秘书监(大约相当于国家图书馆馆长)。颇有诗才的阿倍仲麻吕与李白、王维等人交好,在唐朝的生活可谓如鱼得水。
西安城墙边,有为井真成的另外一位同学吉备真备而建的一座公园。这里曾经是留学生们学习的地方——国子监所在地。
吉备真备出身豪族,相对于晁衡的“俊逸”,他显得更为务实,在长安广泛学习儒学、历史、兵法、天文学等知识学问。734年完成学业后,他带着大量儒释经籍、乐器武备等满载而归。《旧唐书》记载这些日本留学生“所得锡赉(赏赐),尽市文籍,浮海而还”。
吉备真备带回的《唐礼》对日本朝廷礼仪的完善有很大影响,《太衍历经》和《太衍历立成》促进了日本的历法改革,乐器和乐书使得唐乐在日本广泛传播。同时,他与另一位留学生大和长冈一起修订二十四条律令,为日本国家制度的建立作出了重要贡献。相传他还是围棋高手,棋盘和棋子都是他从大唐带到日本之后才传播开来。
对于从大唐学成归来的留学生,日本朝廷予以重用。741年,吉备真备被聘为东宫学士,教太子阿倍内亲王(即公主,后来的孝谦女帝)读《礼记》和《汉书》,一度官至右大臣(相当于宰相)。
天宝十二年(753),日本第十一次遣唐使团来唐,已近花甲之年的吉备真备作为副使再次踏上长安的土地,与分别18年的老同学晁衡重逢。此时晁衡已年过半百,在大唐已待了整整36年。
看到阔别多年的同学,晁衡萌发了强烈的归乡之情。有感于他为大唐服务数十年,且家中父母老迈,唐玄宗批准晁衡回国,并特命他为大唐的日本使节。得知晁衡要回国的消息,好友们纷纷来送。去留两难的晁衡心情复杂,仰看大唐明月写下《望乡诗》。
翘首望长天,神驰奈良边;
三笠山顶上,想又皎月圆。
公元753年,晁衡即将启程,玄宗特意命鸿胪卿蒋挑捥送他们到扬州。此次遣唐使回船共4艘,鉴真和尚就是登上了其中一艘,于754年到达日本。之前他已六次尝试东渡均告失败,此次终于得偿所愿。
然而,另一艘船上的晁衡却并不顺利,他的船在琉球附近遭遇风暴失联,当时大家都以为晁衡已溺亡。李白得知友人“遇难”的消息伤心不已,写下《哭晁卿衡》诗,表达对好友亡逝的哀恸。
日本晁卿辞帝都,
征帆一片绕蓬壶。
明月不归沉碧海,
白云愁色满苍梧。
实际上,晁衡所乘的船漂到了越南驩洲,船上一百七十多人遭当地人袭击,仅晁衡与遣唐大使藤原河清等十四五人幸存。天宝十四年(755),他们历尽艰险又回到了长安。此后晁衡便留在大唐,再未归国。他一生经历了唐代三个皇帝,官至安南都护治交州(越南河内)、二品光禄大夫,72岁时终老于长安。藤原河清也留在唐朝做官,任秘书监,778年埋骨唐土。
遣唐使带回去的不只是唐朝的典章制度和律法规范,还有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,这对日本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。古代日本没有自己的文字,利用汉字作音符来书写日本语言,《万叶集》就是用这种方法写成的。吉备真备利用汉字偏旁创造了日本表音文字片假名,从此日本有了自己的文字。后来,学问僧空海又利用汉字行书体创造出日本行书假名平假名。
日本的朝堂上,大臣们争相模仿唐朝礼节,日常生活中人们所用器物也追求唐风。日本陶瓷匠人仿照唐三彩烧造出了奈良三彩,日本画家仿照唐代画家周昉的《簪花仕女图》绘制出了鸟毛立女屏风。
与吉备真备同去同归的学问僧玄昉,带回了五千多卷经论和许多佛像,他带回日本的唯识学成为奈良时代的佛教主流。抵达日本的鉴真在奈良建造了唐招提寺,他带去的佛经、医药和书法成为东大寺正仓院的珍宝。而日本的第一座都城平城京(奈良)正是以唐长安城为蓝本。
唐代以中原传统典籍制度为主流,并以开放的胸襟吸纳外来文明的精华,取得了辉煌的物质与精神文化成就,而都城长安就是展示这些成就的窗口。璀璨的文化、发达的政治律令、完备的官僚体制、繁荣的经济以及风雅的生活方式,这种“软实力”对于大化改新之后的日本无疑具有相当大的感召力,让一批批深受震撼的遣唐使想要借鉴甚至复制“大唐模式”。
为了向世界上最先进的文明学习,遣唐使们冒着惊涛骇浪前往中国,不遗余力地将唐朝文化的方方面面带回日本。在这个过程中,有人随船沉没于茫茫大海,也有人因为各种原因最终未能回国而客死他乡。
2004年秋,在西安东郊浐河东岸的河堤上,人们发现了井真成的墓志。与同期生中最出色的晁衡一样,井真成再也没能返回日本。734年正月,在中国学习生活17年的井真成去世。他去世后,唐玄宗降旨将其礼葬于长安万年县浐水东原。一方墓志刻着他的生平:“公姓井,字真成。国号日本,才称天纵……蹈礼乐,袭衣冠……形既埋于异土,魂庶归于故乡。”